秦镌_【世界倾怀】

我是小秦,是个文手。
有趣灵魂比比皆是,能遇见我万里挑一。
幸会。

现世平安京·默密录(3)【正式版】

3.蝴蝶梦(上)


      


         
  蝴蝶精是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突然出现在安倍晴明的庭院里的。当时她满身尘土地跌坐在初开的紫阳花丛里,燕色翅膀残破灰暗全身伤痕累累,小脸惨白泪迹斑斑,眼神惊恐又绝望。
  
  是萤草最先发现的她。草木的精灵和蜂蝶天生的亲近,不做多言立刻给她疗伤。她惊魂未定,睁大眼睛连句谢谢也说不出;随后她看到了那个人,被大大小小的妖怪们簇拥着,穿过那些扶疏花木云影天光,向着她走来。
  
  是人类……!
  
  朝她过来了,走过来了!
  
  她恐惧地向后退,翅膀慌乱地扑打地面崩裂了刚刚愈合的伤口,却无论如何都飞不起来,绿色的血星星点点溅上周围白色的紫阳花。萤草惊呼一声慌忙扶住她,手忙脚乱地一边治疗一边安慰:
  
  “别怕,别怕!这是晴明大人!晴明大人很温柔不会伤害你的!……”
  
  不,不可能!人类,人类都,他们都一样,外面的人也是一样,这个人也是一样!要,要快点逃才行,再不逃的话,就会,就会……
  
  她哽咽着拼命扯萤草的手,挣扎着试图远离向自己靠近的人;然而实在是没有什么力气,萤草又抱的很紧,她只能绝望地看着那人在她面前屈身半蹲下来,向她的翅膀伸出手——
  
  完了!
  
  眼泪夺眶而出,她闭上眼睛却没有感到预想中接下来撕裂身体的痛楚。她感到那人飞快的在她的翅膀上贴了什么,随后低声念道:
  
  “癒したまえ、解(Iyashi tamae、 kai;伤愈,解)!”
  
  伤口突然不痛了,随之而来的是温温凉凉的感觉,像烟月轻暖的和风。她疑惑地睁开眼,那人正看着她,微笑着开口:
  
  “抱歉,吓到你了吗。”
  
  她愣怔,发现自己的翅膀停止了流血,旁边萤草正在抓紧时间给她彻底医治。那人又道:
  
  “我不太擅长治疗的法术,只能先给你止血,其他的还是得拜托小草。”
  
  “你伤的不轻,又受了很重的惊吓。不管你遭遇了什么,在这里不用怕。”
  
  “人进不了我晴明的宅邸,也没人敢进我晴明的宅邸。”
  
  那人随后让萤草带她下去休息,至始至终对她的来历未问一字。与其说是信任,不如说是了然:了然她遭遇的发生的一切,了然她的所思所想,也了然收留她并不会对他的生活带来什么风浪。
  
  她坐在和室的榻榻米上,看着走进走出、忙里忙外给她收拾地方的萤草和扒在门框边朝这里面探头探脑的小妖怪们,仍然心有余悸。那个人很奇怪,说是人类,住的房子里却鲜有人类的气息;退妖净灵之力极强,身上却有若有若无的妖气,给她的感觉却也不像山里那个让她觉得亲切的爱护虫茧的老爷爷。
  
  不过那人的声音很好听,比她这些时日听到的任何人的声音都好听。
  
  她忍不住问萤草:
  
  “那个人……是谁啊?”
  
  萤草一时没反应过来:“诶,你说什么?”
  
  “就是……刚刚的那个人……我听见你们叫他大人的……”
  
  “啊,你说晴明大人啊!”萤草突然开心的笑起来:
  
  “那是晴明大人哦!晴明大人,是整个京都最厉害的大阴阳师了!”
  
  “大……大阴阳师?可阴阳师不是,不是都会……”
  
  萤草刚要答话,门口的一帮小妖怪突然呼啦一下涌进来,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喊:
  
  “晴明大人才不是那样呢!”
  
  “晴明大人和其他的那些讨厌的阴阳师不一样!”
  
  “晴明大人最温柔了!”
  
  “晴明大人最好了!”
  
  “我最喜欢晴明大人了!”
  
  ……
  
  她惊讶的看着这些吵吵嚷嚷的小妖怪。他们和她一样,都很小、很弱,法术低微甚至没什么力量保护自己,胆子大一点的人类都能轻而易举的把他们杀死;但他们在这里安全而快乐的生活,并对那个人交口称赞。她从没见哪个人类得到过妖怪们如此一致、还这么高的评价。
  
  “你们住在这里?和那个大阴阳师大人住在一起吗?”
  
  “晴明大人住在另外的房间哦。不过我们能这么安逸的呆在人世都是多亏了晴明大人!”萤草说道,“虽然九命猫和觉一直不承认……但她们也是很感激晴明大人的。”
  
  她这才知道这一院子大大小小的妖怪都是那位大阴阳师的式神。强如一直护卫在那人身边手按大太刀的妖刀姬,弱如围在自己周围的山兔、童女,有的是为那人所救,有的是承那人之恩,有的仅仅是与那人相遇结缘;当然也有比较尴尬的如九命猫和觉,因为作恶被那人镇压收服。但不管原因如何,如今他们都愿意跟随他、为了保护他使用自己的力量,尽管就力量差而言他保护他们的情况更多。
  
  与一大群妖怪住在一起,还为这些妖怪提供庇护吗,她这么想。萤草在她面前坐下来,微笑道:
  
  “虽然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如果会让你觉得难受的话不想说也可以。你就先好好休息吧,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你是安全的,我保证。”
  
  “我也保证!”
  
  “我也是!”
  
  “我也给晴明大人保证!”
  
  她看着面前挤挤挨挨吵吵嚷嚷、陌生却热切的脸庞,心里突然涌上安心和温暖。这里好像并不坏,有点像有姐姐们的蝴蝶谷,但比蝴蝶谷里要更热闹。
  
  “其实,也不是不能说……”
  
  
  
  她是半月前才飞来京城的。这个季节的京城无数花朵次第盛开,高官权贵的后园里更是深红翠绿疏影重叠。她在这些深宅大院人家的花园里流连许久,然后在一个漾着粼粼波光的池塘边,看见浓密树荫下躺着一个小小的少年。
  
  年纪约莫十一二岁,衣着简单却华贵,是这户人家的小少爷吧,一看便是偷溜了出来,躲过家人逃掉功课在这里小睡。她栖在艳红的山茶花枝上看他被微风拨乱的额发,小小的少年枕着一只胳膊,一条腿支起,右手在胸前虚虚握着一支短笛。她好奇地飞近,看他年纪虽小五官还未长开,眉眼间却隐隐有喷薄之势;鼻梁挺拔,薄唇翘起,似乎正在做什么好梦,呼吸匀净,浓黑的睫毛轻轻缓缓一颤一颤。
  
  有人声传过来,是这小少年的家人寻他来了;她慌忙飞起,小小的少年眼睛睁开一骨碌爬起来迅速跑远却又回头看,视线正对着她,眼睛乌溜溜笑容狡黠,好像在说我知道哦,你偷看我了吧。
  
  她在这户人家的园子里停留多日却没再见过那个小少年;却是见这家里的人慌张地忙起来,说是小少爷得了急病,一睡不醒,老爷到处找大夫看,吃了多少汤药都不管用。
  
  他出事了?她悄悄跟住那些女眷们找到了那小少爷的房间,小少爷仍睡着,却一点不见安稳,脸色惨白冷汗淋漓,呼吸急促挣扎于极深的梦魇。
  
  怎么办?怎么办?
  
  醒过来啊,不能陷下去,醒过来……
  
  对了,姐姐们说过我们一族的铃鼓声可以传到很深的地方甚至梦里,如果他能听到我的声音……
  
  房里没有旁人,她化出人类的女孩形貌拿出自己的铃鼓,在他身边跳舞祈愿,唱起自己一族悠远的引歌。
  
  醒过来,醒过来,如果听到我的鼓声的话,请跟着它回到我身边来。
  
  小少年的眼皮颤动,呼吸渐渐平静下来,脸上一点点恢复血色。她方才长舒一口气,房门却猛地被破开:
  
  “贫僧便道大公子缘何突然病倒,亲王府邸又缘何有这妖气,果然是妖孽作怪!亲王休惊,待贫僧这便为大公子驱魔逐怪!”
  
  那闯进来的和尚举起了手中的禅杖,她大惊,和尚身后被叫做亲王的男人见少年还在她身后连忙喝住,趁此空档她慌乱化出原形飞起夺门而逃。被叫做亲王的男人叫来了卫兵,和尚将禅杖掷出化作铜鹞,在身后穷追不舍。她扇动翅膀将能乱人心神的花粉吹向身后,和尚迷了眼睛,铜鹞变回禅杖原形咣当掉在地上,她加速逃了出来消失在夜色里。
  
  然而第二天全城都看到了一张悬赏声明:克明亲王府向全城搜捕一只燕色蝴蝶,半掌大,错彩斑斓,得之重赏。
  
  京城哗然,所有游手好闲斗鸡走马的浪荡子、市井无赖乃至垂髫小儿全都行动起来,京都四野的蝴蝶几日之内便被捕杀殆尽,幸存的早早逃之夭夭;春夏之交竟然不见蝶舞只闻蜂鸣,甚至连夜里扑灯的蛾子都找不见踪影。她在无数的手指、无数的网罗间没命地奔逃,翅膀被刮破触须被划断,缩起身体躲进瓦缝里,在屋檐阴影间瑟瑟发抖。
  
  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该是这样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喧闹声渐渐远去,她小心地爬出来,抖掉翅膀上的灰向城外飞去。
  
  要走,要离开这,离开这才行……
  
  人类……好可怕……要回姐姐们那里去,回蝴蝶谷……
  
  她扑扇翅膀向东北方向奋力飞行。
  
  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撞进她的眼睛。
  
  那小小的少年在街面上气喘吁吁地跑着,暴躁地甩开要来拉他的家仆,晃动脑袋到处看似乎急迫的在找什么。他抬起头,突然看到了她,眼睛一下亮起来,欣喜地向她伸出手——
  
  家仆也抬起头,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到了她,她听见那人扯着嗓子吼:
  
  “在这里!这里!找到了!”
  
  阳光刺眼,一点白光是铜鹞一声长唳向她扑来,她遍体发凉。
  
  为什么?
  
  为什么?
  
  连你也,连你也……
  
  她拼命逃窜,脑子里嗡嗡响听不清少年在身后大喊着什么,只知道没命地逃。那铜鹞越来越近,她却已然力竭,翅膀撕裂流出血,再也挥不动——
  
  直直地跌落下去。
     
   
  
  
  “然后你就撞进了我的结界里啊。”那被叫做大阴阳师的人桧扇抵着下唇若有所思,“我就说怎么画符画的好好的外头咣当一声响吓得我笔都掉了,然后犬神就过来跟我说这个掉在后墙外头。”
  
  他说着拍拍放在身侧的禅杖。那东西了无生息的被随意搁在一边,在灯光下泛着黯淡的金属光泽,手指一弹叮的一声响。
  
  “看来明天是没的休息了,得准备准备迎客才行。”
  
  她紧张地看着他。这个人嘴上说着怕麻烦的话却眯着眼睛笑得满脸意味深长,实在是捉摸不透。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收起那副模样换回一贯平和宁静的微笑,眼神宽和,温声道:
  
  “别担心,有我在。”
  
  
  
  
  第二天果然有人拜访。
  
  一个是头戴斗笠身披緇衣的僧侣,另一个穿着沉黑的水干,两人从克明亲王府邸的牛车上下来。  
  
  小僮将这二人引进,安倍晴明与二人见礼,相对而坐。
  
  “晴明大人居所果真清幽,别有雅趣。”那公卿模样的人寒暄道,“此前未曾拜访,来路几近迷途,耽搁了些时辰,实是我等失礼;幸而未误约期。”
  
  “恐怕那并非车夫失职所致。”和尚盯着晴明,“不知晴明阁下缘何要在宅邸附近布下迷阵?”
  
  晴明颔首淡淡一笑:“晴明受圣上垂信,遵阴阳头嘱意居紫宸殿艮位以镇鬼门,恩责甚重,以宅邸为帝家屏,不敢不谨慎为之。不想令两位大人徒废时力,实晴明之过。”
  
  “晴明大人不必太谦,近日晴明大人与京中声明鹊起,我等虽身在朝堂亦有所耳闻,今日领教,足见晴明大人方术过人实乃名不虚传。”
  
  “大人谬赞。”
  
  “少辅大人说的没错。”和尚的表情显而易见的轻蔑和嘲讽,“对术师来说,地位没有什么意义,必要的是方术的力量,强者为上。皋月将过,蝴蝶的季节也将随之过去,阁下的庭院却还满园蜂蝶飞舞,咒术的确很是了得。”
    
  晴明微微笑道,“听闻克明亲王府近日重金举京寻一蝶妖,法师与少辅大人可是为此事而来?”
  
  “正是。”公卿道,“数日前此恶鬼作祟亲王府中,令府人昏迷不醒……”
  
  还未说完便被和尚打断:“那妖孽被贫僧拿住,不想竟令其逃脱。贫僧将锡杖化作鹞鹰捉拿数日,昨日寻得踪影,正要生擒却下落不明,蝶妖亦不见踪影。贫僧以寻踪之法探得锡杖落在京城东北,即阁下家中,还望归还。”
  
  晴明对小僮交代两句,小僮领命退下,不一会儿带上一个粗壮的汉子来,怀中抱着的正是那柄禅杖。晴明令壮汉将禅杖交付过去,歉意笑道:“原来是法师之物,我便说怎会无端落在寒舍,甚是惶恐。”
  
  和尚收了禅杖,眼睛依旧盯着晴明:“铜鹞既落在阁下家中,想来是追踪蝶妖到此。阁下可曾见得?可有感到妖气?”
  
  晴明笑了:“晴明惫懒,庭院疏于修整,引来蜂蝶也不曾记数,不知法师所说的是哪一只?”
  
  他伸手闲闲一指,那一角藤花如瀑,蝴蝶在深深浅浅的紫色花穗中穿行,款款而飞。
  
  和尚也勾起一丝笑,口中念咒,禅杖再度化作铜鹞振翅飞出,一只燕色蝴蝶望风而逃,铜鹞在庭院上空紧追不舍。
  
  和尚道:“便是这一只。”
  
  晴明亦点头道:“原来是这一只。”
  
  “阁下是惯施咒术的,可能用咒杀人吗?”
  
  和尚突然问道,眼里精光毕露,咄咄逼人。
  
  晴明依旧是典雅的微笑:
  
  “哪能轻而易举就杀人啊。”
  
  “依阁下之能,可能不动手而取那妖孽性命?”
   
  “可以,但……”
  
  “阁下并非做不到吧,还请赏光让贫僧见识一二。”
  
  和尚颔首,而后抬头道:
  
  “还是说,阁下有什么顾虑?”
  
  晴明叹:“晴明听闻释迦慈悲为怀。”
  
  “贫僧不过超度妖孽之过,令其早登极乐。”
  
  “法师是要晴明做罪过之事啊。”
  
  他站起来,行几步伸手从廊外折下一茎草叶,口中念咒,右手并指在叶面轻轻擦了一下,将那叶子往空中一抛,吹了一口气。
  
  叶子在空中悠悠飞舞,逐渐飘到了那正与铜鹞兜窜的蝴蝶附近。
  
  他双指拂过下唇:
  
  “入式神见幻梦(にゅうしきじんけんげんむ)。”
  
  叶片像是不经意与蝴蝶相碰——
  
  瞬间将蝴蝶当中斩断。
  
  蝴蝶的两片残骸飘落在厅上,连在半边身体上的翅膀犹在扑腾。
  
  公卿惊呼,倒抽一口凉气连连后退,又记起自己的身份重新坐定,脸色煞白。
  
  和尚面色铁青。
  
  安倍晴明幽幽一声长叹:
  
  “这不就变得很可怜了吗。”
  
  自怀中取出一页白纸,将蝴蝶残翅小心收起,又道:
  
  “两位大人需将其带回复命吗?”
  
  公卿喏喏连声,和尚只是召回了铜鹞,瞪着晴明手上的蝴蝶残骸不发一言。
  
  “那,就由晴明代为处理。”
  
  说着将白纸折起收进衣襟,抬头复又微笑着,神情与刚才没有任何变化。
  
  公卿又草草说了几句,编了个理由慌忙谢过便带那和尚匆匆告辞。和尚临走前复又朝这边瞪了一眼,看到的却依旧只是晴明唇边的时常挂着的、若有若无的微笑。
  
          
            
           
  牛车的车轮声渐渐远去,过了一条戾桥,消失在土御门大路上。
  
  一只黄色的小鸟扑啦啦飞进来,落地,化作个黄色羽衣的小女孩:
  
  “晴明大人,他们已经走啦。”
  
  安倍晴明一笑。站在他身后的小僮和壮汉渐渐失去了人类形貌,现出了原本的妖怪形态。
  
  蓝色羽衣,鸟爪银冠的童男。
  
  手拄太刀,金毛立耳的犬神。
  
  “你可以出来了。”
  
  晴明转身道。
  
  屋后转出来一个女孩,层层叠叠的紫色唐衣,头上蝴蝶翅膀一扇一扇。
  
  蝴蝶精走到他面前,俯身便要下拜:“多谢阴阳师大人……”
  
  晴明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她抬头,晴明看着她,眼里笑容温柔:
  
  “我说过,在这里你不会有事的。”
  
  “就是——”
  
  他突地话锋一转移开眼睛,表情复杂,像是欲言又止。她的心又揪了起来,惴惴地惶恐不安。
  
  他却放开了扶着她的手,走开几步,从怀里拿出了那页白纸,展开。
  
  “就是,可惜了我的花啊。”
  
  语气怅然,不忍的、自嘲的喟叹。
  
  他回过身对他们淡淡一笑。
  
  手中的纸上,静静托着一串被削作两半的紫藤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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